我16歲那年,患尿毒癥的母親臨終前,告訴我一個如五雷轟頂的消息: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,是爸爸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在菜市場門口把我撿回來的。我的到來使這個冷清的家庭有了歡樂。母親叮囑我,要好好照顧父親,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父親和丈夫。
母親走后,我情緒低落。父親在輔導我學習之余,一個勁兒地施展他的幽默,逗我開心,將我的惆悵融化。在養父那厚重的父愛下,我一天天長大,順利地進入大學。接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天,父親欣慰地笑了。那天晚上,我看見父親在母親的遺像前悄然落淚……
大學期間,養父隔天就從漓江路轉三道車到我大學所在的王城來看我,帶來我最喜歡吃的天津鴨梨和土豆燒牛肉,我成了養父生命中最不可缺的一部分。每次養父來,我都開心地挽著他的手,在校園散步,像小鳥似的嘰嘰喳喳向他講述校園里發生的趣聞軼事。
父女情深,在我們身上總是體現得那么和諧完美。失去母愛的痛苦,被養父這些點點滴滴、深深不已的慈愛淹沒了。
可是,以后發生的那令人驚懼和恐怖的一幕,把我對養父的愛砸得粉碎,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恨。
那是一個悶熱的傍晚,我在洗手間沖涼,忘了插上門銷。養父下班回來,匆忙間將洗手間的門推開,看見了全身裸露的我。我驚叫著轉過身,可養父沖進來將我緊緊抱住,然后不由分說抱起我沖進他的房間。我在他的床上掙扎、哀求、哭泣,當我筋疲力盡,無奈地等待罪惡降臨的那一刻,他松開了手,隨即,仿佛是掙脫了惡魔糾纏一般跪倒在床前,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:“我昏頭了,我昏頭了!
我麻木地下床,麻木地走進自己的房間。我想哭泣,卻哭不出聲,想喊,卻喊不出來。養父不停在屋外哭泣、自責,呼喚著母親的名字,求她原諒。此刻,我心里只有仇恨:一個在我心中那樣高大完美的養父,一個曾給過我無限的愛和關懷的長輩,怎么也會有如此丑惡的一面呢?我還能在這個家呆下去嗎?不!我不能和這個虛偽丑陋的養父在一起生活,我要告發他,要把他送進監獄。
當晚,養父被抓進公安局,家冷清得只剩下我孤獨的身影,整晚我都被惡夢和恐懼包圍著?墒,當公安局再一次來人向我取證時,我突然感到這個家和我是多么需要養父的存在。
我對公安局的同志說,養父沒有強暴我。10天后,他被釋放回家。從這天起,我再也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,他也變成了一個讓我陌生的人,沒有幽默、笑容,甚至叫我吃飯都不敢抬頭看我一眼。
此后,養父被從帶畢業班的崗位上拉下來安排在食堂燒水。他的精神垮了:不修邊幅,不再衣冠楚楚。我同情他,也恨他。他砸碎了這個家的歡樂,連同我和他之間的那美好幸福的父女之情。
有時養父跪在我跟前流著淚,求我原諒,我怕他憂郁成病,只好說:“我原諒你。”可是吐出這幾個字,我就跑進自己的房間痛哭不止。
我在心里不可能原諒養父,他也知道我的原諒只是在安慰他罷了。家里只剩下他的長吁短嘆和我無聲的淚水。我無法忍受這突然的劇變、反差強烈的生活環境,我決定離開家。
我在哈爾濱找到了一家中外合資公司的秘書職位,帶著對這個家深深的愛戀和對養父深深的恨,踏上了去北國冰城的列車。
愛恨交織和養父情感糾葛 圖
在哈爾濱,我才真正成了精神和感情都無所依托的孤兒,我的腦海里時常會浮現出養父的身影。我常夢見自己的童年:炎熱的盛夏,我躺在涼臺的竹床上,養父坐在一旁給我搖著小扇,等我睡了,他就將我托起來,放在屋內的小床上。每每這時,我便醒來,卻裝著熟睡,為的是多享受一會兒他那雙溫暖大手的摟抱……好幾個月來,我就這樣被童年的甜蜜和現實的殘酷折磨著。原來我并沒有忘卻養父的愛呀。
離家三年后的那年春節,我回到桂林,卻沒有回家住進了賓館,我只想偷偷地看看養父便返程。大年初一,我走到離家很近的對面街口,駐足眺望曾給過我無限歡樂的涼臺。一會兒,養父便出現在涼臺上,他的身軀明顯地彎曲了,頭發也白了,完全一副弱不禁風的老頭模樣,可他才50歲呀。他的目光似乎在人群里搜尋著什么,我想,他一定在盼著我的歸來。
我收拾行李決定回家。我是帶著一種激動和不安的復雜心情敲開家門的。養父見我,他那失神的目光豁然明亮起來,隨即是滾滾的熱淚:“你回來了,一直都盼著你回來。”
我心里酸酸的:“你還好吧!
“還好,就是想你回來!别B父拿出大把大把的糖果堆在我跟前:“這都是給你準備的。去年過年也給你準備了好多,可你沒有回來!蹦且豢蹋液孟牒鞍职,可淚水哽噎了喉嚨。平靜下來后,兩人很快又陷入了難堪的沉默,彼此都不敢正視過去,連原諒和寬慰的話都不敢提及。
我走進自己的房間,一種流浪歸來的感覺傾刻遍及全身。所有家具的擺設仍然體現了我的意志和風格,它們的存在仿佛是我心靈的所及,在這里,我才感受到了自己生活的空間。地上、床上一塵不染,這一切都告訴我,養父時刻都盼著我回來。想著,淚水便涮涮地落了下來,我在心里原諒了他。
在家的幾天里,我盡量找機會與養父說些話,試圖幫他卸下心里沉重的負罪感,可無濟于事。我發現,養父缺少的不僅僅是我這個養女,還缺少心無所托、無依無靠的伴侶。他已從心底里排除了我對他的贍養。
回到哈爾濱,我對養父的牽掛一天勝似一天。5月,我收到大姑媽的來信,她在信中說,作為養父,他對我的愛是無私的;作為男人,他很孤獨,需要女人,他已經為自己一時的沖動犯下的罪過付出了慘重的代價,要我原諒他,寬容他。養父因為長期憂郁經常生病,誰都幫不了他,只有我能救他,能讓他多活些日子。
我躲在寢室大哭一場,隨即給養父寫信,打長途電話,我要讓他感受到,我還是他的女兒。我謝絕了公司的挽留,決定回到桂林。我要以晚輩的一片愛心,努力去回報養父的養育之情。我給他買衣服,陪著他散步,讓他談我調皮的童年……種種努力,只是換來了暫時的、掩飾難堪氣氛的寧靜,他很快又回到自己的房間,我仿佛又成了一個多余的人。
無奈和寂寞,迫使我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:為養父征婚。一周之后,我從應征者的回信中,精心挑選了一名已退休的女教師吳阿姨。她丈夫病逝,兩個孩子都在上大學,從經濟條件上說,我們多少可給她一些幫助。我決定先和她見面。
在與吳阿姨見面的那一刻,我就有一種找到母親影子的感覺。我向她介紹了養父的一切,也坦然地向她講述了我和養父之間那不該發生的痛苦的一幕。吳阿姨靜靜地聽著,眼眶蓄滿淚水。最后,她將我的手緊緊握在她溫暖的手心里,只說了一句話:“你的心真善良,我同意和你父親見面!
吳阿姨要來我們家的這天早上,我叮囑養父洗澡理發,換上頭天我給他買的一套西裝。養父探尋的目光看著我,小心翼翼地問:“今天誰要來?”“一位阿姨!蔽依^續說:“你需要一個老伴,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地去工作。”我告訴父親,她也是一位退休教師,人和母親一樣善良,更能夠理解人。
養父的臉上淌下兩行晶瑩的淚,他說自己只是一個養父,更是一個罪人,只求我能原諒他就心滿意足了!昂⒆,我欠你太多,你對我這樣好,我受不起!别B父流著淚說。“你養育了我,就是我的父親!蔽医K于動了真情,說:“什么都過去了,什么都別想了,你能做到嗎?爸爸!”
久違了的“爸爸”這兩個字,連我也不知道怎么會脫口而出,而且是那么自然、真誠。養父激動得渾身顫栗:“阿梅,你原諒我了,我的女兒……”
我真心地原諒了養父的過錯,盡管這種原諒對我來說是十分痛苦、需要毅力。但當我長大成熟,我懂得了善良的人性難免也會產生丑惡的沖動,當他意識到這種丑惡、并懲罰自己,努力改正,那他的人性還是善良的。我不應該原諒他嗎?!